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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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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翎瑯睜開眼睛,視線中是一片黑暗。他重新閉上眼睛,又睜開,還是一樣。身體仿佛一張紙片,他感到一絲綿軟的力量正在將他的血液抽離身體。不,那或許不是血液,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回憶。

他混沌起來。好像有無數重疊的畫面貫穿他的身體,然後那些畫面的淡去,永遠地消失在他的記憶盡頭。那股縈繞在鼻間的淡淡香氣,如同一條狡猾的蛇,正在荼毒他的神經。

他想起那扇卷雲山上的牌匾。父親握著他的手站在通往飄飄門派的石階前。

在分別前的那一刻,父親的手突然收緊了氣力。他擡頭仰視著父親的下顎,有微微的清渣和晶瑩的水漬不斷滾落。

他曾以為,父親是不會哭泣的。就如同他在母親的靈位前發誓時,那雙劍眉從未松懈過半分。可是當他要離開那個剛失去了妻子的男人時,他卻哭了。年幼的李翎瑯只是靜靜地望著那個男人,希望父親能將這雙手的溫度永遠記在心裏。

“每年娘的忌日,我一定會回來的。”這是他對那個男人說得最後一句話。

他上了山,入了門,或許並非如端王爺想象中的那般對修道飽含熱忱。八歲的李翎瑯或許有更單純的理由。他為了不再與哥哥們爭名逐利,不再面對二娘三娘們的冷眼,不再聽到姐姐們的尖銳的諷刺聲。他只希望自己能單純為自己而活,並非為了王府,或是那個千金之重的世子頭銜。

石階那一頭的世界純粹得不像話。

他能毫無顧忌地和師兄弟打成一片,一起習武,吃鹹菜,打地鋪。甚至有一次,他和幾個小師兄偷偷地捉住了師父的那只麻頭翁,給它上胭脂,抹水粉。

他和師兄在大堂罰跪。到了傍晚餓得肚子咕咕叫,個子比他還小的師姐就會提著和她身形不相稱的菜籃來給他們送飯,然後把米飯最多的那一碗分給李翎瑯。李翎瑯一直覺得,或許他就是在那時偷偷地喜歡上了那個蹣跚著跨進大堂的小身影。

米飯塞進嘴裏的時候早就涼透了,身旁的師兄便沒好氣地罵那個女孩子:“怎麽不早些送過來,明明知道這個涼了就不好吃了!”雲雲,有時甚至會罵得過分,口氣間他們會受罰跪在這裏全然是那個女孩子的錯。

李翎瑯覺得不公平。而那兩個師兄卻甩了個不屑一顧的眼神給他。

“你小子初來乍到什麽都不知道。景燭最會拍師父馬屁了,整個卷雲山師父最寵的就是她!”

“沒錯沒錯,小師妹可滑頭了,對我們這些師兄也不曉得尊重,經常以下犯上,出言不遜。”

“看她那張臉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李翎瑯問。

旁邊的師兄敲了李翎瑯一下腦殼:“她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四個字。唯我獨尊。”

“哈哈哈,沒錯沒錯!”

兩個師兄跪在原地笑得前仰後合,只有李翎瑯默默地看著景燭消失在門外的方向。

師姐在這裏不受歡迎。可是沒關系,別人不待見師姐,以後由他來待見師姐就行。

九歲的李翎瑯和七歲的景燭熟絡起來。他們如同重疊的影子,從日出到日落,除了分房睡覺,別的時間幾乎都在一起。

他們在飯堂的角落一邊吃飯一邊研究武學,在師父花重金打造的假山石後修煉道法,然後不小心用力過猛把假山石打得稀巴爛,於是又一起跪在師父堂前懺悔。懺悔著懺悔著他們又開始討論捉妖之術,終於把打盹的師父吵醒,然後罵罵咧咧地趕了出去。

晚飯後的靜修時間他們把一天的心得體會撰寫成冊子,用來第二天繼續交流。這個提案是景燭說的,李翎瑯非常讚同。景燭認為用文字記錄一來能夠記住鉆研出海量的成果,二來能夠加深他們學齡時期的文化課業,確實是個一舉兩得之法。而李翎瑯認為這種交換手記的形式一來能夠珍藏師姐的親筆墨寶,二來能夠向師姐展示自己被皇帝老爺表揚過的優秀書法,也確實是個一舉兩得之措。

但幸福是短暫的。由於他們兩個形影相對的態勢在師兄弟裏影響過於負面,李翎瑯漸漸發現自己與那些曾對師姐惡言相向的師兄們產生了微妙的隔閡。

“李師弟,最近你跟小師妹混得很熟絡啊。”

“小師弟小師弟,景燭跟你關系很好嗎?”

類似這樣試探性的問話越來越多。更甚者,有一天李翎瑯意外發現存放在自己這裏的景燭墨寶竟然成為了師兄們的公共讀物。

起初他以為師兄們只是對他倆的捉妖術研究有興趣,於是也不介意大家師兄弟共同研究,一起進步。直到某次他途經公共藏書室,聽到一師兄嚷道:“小師妹的字寫得真是娟秀啊。”

門外的李小師弟頓時楞了。

不一會兒,另一師兄又插話道:“你們看,小師妹抄錄的這份劍譜中所畫之人似乎是以我為模板的啊。”

“哪裏哪裏?”這話匣子一炸開鍋,一堆人嗡嗡地湧了上來。

“胡說!這人我看著像是我。”

“明明是我!”

“你們眼睛都瞎了,她畫得分明是個女的好嗎?”

劍譜合上,封面寫著:玉女劍法。

這群人中不乏曾經在背地裏詆毀過景燭的師兄們,當著她面欺負過她的師兄們,在師父面前狠狠告狀的師兄們。

原來師姐很受歡迎。李翎瑯在心中暗啞。

那一年,景燭十二歲,李翎瑯十四歲。

卷雲山進行了一次大動工,因為飄飄門連日來生意興隆,賺了大把銀子可以奢侈一下,於是經過飄飄仙師一番思量,決定在後山修建一所武道院。

很多弟子反對。

因為卷雲山的地理位置比較尷尬,後山的背面就是十番。

後山多年來無人開發,是塊荒涼之地,且地勢險要,下到山腰時必須飛躍一段懸崖峭壁才能到達十番。所以多年來十番的妖孽也沒敢上門惹事。如今要是開發了那塊荒地,打通了要道,小妖怪們時不時地隨著性子上山來招惹幾下,誰受得了?

飄飄仙師一再忽悠眾弟子:“各位放心,為師和十番的主人關系很鐵,他們要是敢亂來,為師定把他們整治得服服帖帖。”

然而,沒有人相信飄飄仙師的話。

師父做到這份上,也實則有點悲劇。誰讓這飄飄門的掌門就是一膽小怕事,連自己宅院都修建在門派最裏端的人,信不過,實在信不過。

景燭身為飄飄仙師最親近的弟子,自然投了讚成票。沒有眾師兄弟的支持,景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獨自進行著勞作。後來李翎瑯加入了她的隊伍,再加上飄飄仙師的威逼利誘,才逐漸動員起了其他師兄。

修建宅院是一項很繁雜的工作,雖然勞動力多了,但由於大多師兄不怎麽服氣由一個小師妹來統領他們,且加上暗鬥心理,工程進行得並不順利。

那天天色很暗,山頭隱隱地有一股黑色狂風作祟。師兄們打定了主意偷懶,紛紛在屋內休憩,不肯出去。李翎瑯在午飯後並未看見景燭,以為她一人去了後山,於是也跑了出去。

他在那所修建到一半的宅院附近找了很久,並未看見師姐的身影。此時突然雷聲大作,傾盆大雨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李翎瑯趕忙躲進宅院裏避雨,心想幸好師姐不在此處,不然非被這大雨所阻。正想著,突然劈頭蓋臉一聲驚雷,直直地擊中了屋子的頂梁柱。

一陣焦味傳來,房梁上燃起了火星子。李翎瑯頓覺不妙,剛想往外跑,突然腳下一顛,整個人仿佛在空中被晃了一圈。又是一陣驚雷劈下,房梁連同屋頂砸落到李翎瑯的背上,將他整個身子完全壓住。

好像有一塊木片插入了李翎瑯的背脊,疼痛蔓延全身,他失去了意識。

雨越下越大,當李翎瑯的耳畔再度傳來那陣當當的鐘聲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原本一片黑暗的視線中慢慢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有一雙手將他從廢墟堆裏拉了出來,然後那個人環過他的胳膊,將他傷痕累累的身子架在自己瘦小的身體上。

李翎瑯擡頭看向她:“師……姐?”

“別說話,你受了傷,我帶你去那裏避一避。”她的側顏顯得堅毅而凜冽。

他們躲進了一旁的山洞裏。外面的雨水將這裏的泥地沖軟,巖壁十分潮濕,但至少還能容身。景燭看了看外面的雨勢,道:“看來要下到半夜。”

李翎瑯剛想回覆她,背後一陣劇痛,“嘶”得一陣撕扯聲在朦朧的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幫你處理傷口。”

“可是……”

“沒關系,再不把木片的殘渣挑出來,會爛在皮膚裏的。”

李翎瑯點點頭,可是動作依舊顯得有些別扭。景燭轉到他的身後,輕輕地將他的外衣褪下,兩根手指緊貼著他的肌膚,查看他的傷勢。

兩個人不說話的安靜氛圍顯得有些奇怪,李翎瑯首先打破了沈默:“師姐。”

“嗯?”

“你一個人來找我?”

“嗯。”

“以後別再做這麽危險的事了。”李翎瑯低下頭,“要是害師姐受了傷……啊!”

景燭看準時機,精確無誤地將殘留在李翎瑯後備的木渣碎片挑了出來。她飛速地將剛剛從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衫蓋住李翎瑯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包紮了起來。

布衫繞過李翎瑯的肩頭,最後在腹側打了一個結:“暫時只能這樣了,明天一早回了師門再讓師父看看吧。”

“師姐!”李翎瑯轉過頭正視著景燭,“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啊!”

“我明白啊。”

李翎瑯看著景燭溫柔的視線:“不,你不明白。其實……”他想說其實師姐你不知道在飄飄門有多少師兄暗地裏愛慕著你,甚至我……我也愛慕著你。

然而他終究沒有將那句告白的話說出口,他抿了抿嘴,輕聲道:“不,沒什麽,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吧。”

“小師弟。”

“怎麽?”

“我不知道為什麽師兄們總是對我沒有好臉色,大概我的性格很惡劣吧,但是你不一樣,你是除了師父之外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如果你在這裏遭遇了不幸,我會難過的。”

“師姐,其實不是這樣……”

“我明白。或許你對我好只是出於善意,但那樣的善意已經足夠了。”

“……”

“所以與其讓你一個人涉險,不如我陪你一起死掉。這樣我反而會覺得安心一點。”景燭說著便笑了起來,是那種帶著傻氣的溫和笑容。

李翎瑯看著她,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裏一下子碎掉了。

大概這就是喜歡了吧。

那夜的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李翎瑯倚靠著巖壁,默默地註視著陷入沈睡的景燭。

在明月的昏暗光線中,李翎瑯第一次這麽安靜地欣賞著自己所喜歡的姑娘的臉龐。她幼圓的臉頰,略顯纖長的眼瞼,以及那不粗不細顯得十分精神的眉毛。

他默默地站起身,湊近景燭。

輕微而富有節奏的呼吸帶著熱氣噴灑在李翎瑯的臉龐上。他的視線從景燭的眉眼緩緩下移,腦海間回想起了剛剛師姐那帶有安撫性的笑容,最後停在了她略帶桃粉色的唇瓣之上。

他看著熟睡的景燭,偷偷地輕吻了她的唇。

典雅精致的屋宇中香煙渺渺,這裏是魏可晴的特殊囚牢。

之所以說這裏特殊,那是因為這個房間只為特殊的“客人”而準備。此時此刻,李翎瑯正被鎖吊著雙手,捆綁在這裏。

魏可晴細細地觀察著李翎瑯。他的手臂纖細,並不像是練武多年的人。十五歲的李翎瑯還長著一張不太成熟的少年臉孔,額前的發絲仿佛被水浸透般潮濕,濕濕地耷拉著。他一定很痛苦吧,畢竟對他用的是那種殘忍法術。

將美好的記憶從腦殼中剝離出來。她之前也幹過那樣的事。

後來那個人怎麽樣了?魏可晴翹起食指點著下顎。啊,好像成了一個什麽記憶都沒有的廢物,連家人都不認識了吧。真可惜,之前明明還對那個人挺有好感的。說實話是什麽時候變得那麽不可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呢?一碰到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會飛快地毀滅掉,速度快得有時候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大概嘗過了失去滋味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個。即便擁有了再多的名譽,金錢,地位,魏可晴還是覺得很空虛。到底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呢?她看著李翎瑯,拼命地尋找著答案,然而眼前卻突然出現了幻象。

那個時候,那個人死掉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安靜地垂著睫毛,無論怎樣叫都喚不醒他。留下來的除了那本神奇的香料筆記,還有那句無法兌現的承諾。

“可晴,以後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那個人真是笨得不可理喻。明明這麽病弱的身子,還要沖上來保護我做什麽。腥臭的血染紅了她的眼睛,她看著漫天的火光燒著了那個人的頭發,他的皮膚在漸漸潰爛。他應該不痛了吧,因為身體已經死透了。他是死於那些強盜的刀下的,即便是這樣,他還是保護了她,還有那本揣在她懷裏的香料筆記。

李翎瑯的臉龐重新在魏可晴的視線中清晰了起來。就是討厭這樣的表情啊,幸福什麽的,永遠都得不到了啊。不過,別人也休想得到哦,因為他們不幸地遇上了我這個徹頭徹尾的破壞狂嘛。

魏可晴的喉嚨裏發出輕蔑的笑聲,那張扭曲的笑臉在面紗下變得猙獰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群眾們紛紛表示,這進度忒慢了!男女主已經打了好幾章醬油了!作者弱弱地說,下一章咱們就把鏡頭轉回十番了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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